在当下全球贸易格局加速重组的大背景下，众多中国企业都面临一个日益紧迫的问题：如何合法规避过高的关税负担。尤其在美国政府近期连续提升对中国商品的关税后，这一要求更是迫切，部分研究机构和媒体已推测：随着双边关税水平分别叠加至125%的极端高度，中美两国之间的进出口贸易基本失去了价格优势与市场可行性，几乎呈现“硬着陆”式的脱钩态势。最新行业动态亦印证了这种趋势。根据彭博社消息，在特朗普政府于4月2日大幅增加关税后，多家亚马逊供应商的订单被突然取消。据一位中国供应商反映，价值约50万美元的沙滩椅订单已全部生产完毕，却在完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被亚马逊以“下单有误”为由撤销。

  然而，众多中国企业对于第三国生产的理解并不符合美国法律，而是用类似于“螃蟹去阳澄湖洗澡”的方式自称在第三国生产，从而面临巨大的合规风险。尤其是最近时间以来，笔者自身接触的案例表明，美国海关已经在升级严查产品的原产地。倘若企业无法证明在第三国进行了足以改变产品名称、特征与用途的加工环节，即便是从第三国出货并标注为“越南制造”或“马来西亚制造”，依然可能被美国海关认定为“实际原产地仍为中国”。美国《1930年关税法》及其配套法规设定了极为细化的标准，并伴随严厉的民事和刑事责任机制。企业若缺乏对美国原产地规则的正确理解和充分合规准备，一旦被判定为误导或虚假标识，除了可能被加征高额附加税，还会面临美国海关和检方进一步追责的风险。

  基于此，本文将从美国关税法及其子法规出发，剖析原产地认定和标识管理的核心要义，系统阐明“实质性转变”的法律门槛和实践标准，并结合美国执法机关在针对可疑“洗产地”行为时的典型追责方式，帮助企业在谋求海外设厂与供应链调整的过程中，把握合规要点与防范路径。期望能够为中国企业在当前极具挑战且竞争激烈的贸易环境下，提供一份更为清晰的操作指南及行动思路。

一、美国法律框架与原产地规则的深入解析

（一）美国关税法的一般要求

  美国对进口商品的“原产地标识”最为基础且具统领地位的立法依据源于《1930年关税法》(Tariff Act of 1930)。该法第304条(19 U.S.C.§1304)明确规定了所有进口商品在进入美国关境(customs terri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时，须以清晰、可见且永久的方式标注其真实原产国(“[E]very article of foreign origin…imported into the United States shall be marked in a conspicuous place as legibly, indelibly, and permanently as the nature of the article…the English name of the country of origin.”See 19 U.S.C.§1304(a))。对于那些未能依法正确标记原产国的商品，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U.S. Customs and Border Protection，下称CBP)有权拒绝放行或要求补缴关税。如果商品在进口时没有按规定正确标注原产国，又没有在清关前进行重新标注、出口或销毁，那么除了本应缴纳的进口关税外，还必须额外缴纳商品货值的10%的附加税(“If at the time of importation any article…is not marked in accordance with the requirements of this section, and if such article is not exported or destroyed or the article…marked after importation in accordance with the requirements of this section…, there shall be levied, collected, and paid upon such article a duty of 10 per centum ad valorem, which shall be deemed to have accrued at the time of importation…”19 U.S.C.§1304(i))。被认定为故意违反标记原产国相关规定的行为，可视情况追究刑事责任，初次定罪将处以$100,000以内罚款，可能包含一年以内有期徒刑;再犯将处以$250,000以内罚款，可能包含一年以内有期徒刑(“Any person who, with intent to conceal the information given thereby or contained therein, defaces, destroys, removes, alters, covers, obscures, or obliterates any mark required under the provisions of this chapter shall—(1) upon conviction for the first violation of this subsection, be fined not more than $100,000, or imprisoned for not more than 1 year, or both; and (2) upon conviction for the second or any subsequent violation of this subsection, be fined not more than $250,000, or imprisoned for not more than 1 year, or both.”19 U.S.C.§1304 (l))。

  根据该法授权，美国财政部进一步颁布了相关的实施细则，集中于美国联邦法规第19篇第134部分(19 C.F.R.§134)和第102部分(19 C.F.R.§102)等。其中，19 CFR§134.1至19 CFR§134.5等条款明确了“国家”、“原产国”、“最终购买者”等关键概念(见19 CFR§134.1(a)-(g))，并规定了违反原产地标识时的处罚和补救措施，内容与上述19 U.S.C.§1304(i)规定相同(“Articles not marked as required by this part shall be subject to additional duties of 10 percent of the final appraised value unless exported or destroyed under Customs supervision prior to liquidation of the entry…”19 CFR§134.2)。

（二）原产地的法律认定标准

  在探讨如何认定“原产国”时，企业首先需要了解美国海关的核心判断标准。美国关税法及相关法规强调：如果商品“完全在某国获得或生产”，或“只使用该国本土材料生产”，则该商品的原产地即为该国(“The country of origin of a good is the country in which: (1) The good is wholly obtained or produced; (2) The good is produced exclusively from domestic materials.”19 CFR§102.11(a)(1)-(2))。然而，在现代全球化供应链下，多数产品难以做到全部原材料均来自同一国家，或全部生产工序都在同一国家完成。因此，最常用的判定规则是，当一个产品使用了外国的原材料时，如果想让这个产品的原产地不算作原材料的来源国，那么必须使每一个外国原材料在加工过程中发生海关商品编码上的变化(这叫做“关税分类的实质性改变”(change in tariff classification))，以及是否满足其它额外要求的角度加以判断(“The country of origin of a good is the country in which…Each foreign material incorporated in that good undergoes an applicable change in tariff classification…and satisfies any other applicable requirements of that section, and all other applicable requirements of these rules are satisfied.”19 CFR§102.11(a)(3))。

  当商品无法根据上述第一层次规则确定原产地时，则适用后续的“赋予产品本质特征”(essential character)的标准，即看在何处完成了对产品“本质特征”的决定性加工或改造，或者是产品的“技术发明方法”的来源国(“(1) The country of origin of the good is the country or countries of origin of the single material that imparts the essential character to the good, or (2) If the material that imparts the essential character to the good is fungible, has been commingled, and direct physical identification of the origin of the commingled material is not practical, the country or countries of origin may be determined on the basis of an inventory management method.”19 CFR§102.11(b))。美国关税法的实务操作中，最常出现的判断方法是“实质性转变”(Substantial Transformation)原则。经典的司法先例——United States v. Gibson-Thomsen Co., Inc., 27 C.C.P.A. 267 (C.A.D. 98)——确立了：只有当某一加工或工序使产品“在名称、特性或用途上发生实质改变”，方可视为在新国家完成了实质性转变(The predecessor to the Court of Appeals for the Federal Circuit held that a product undergoes a“substantial transformation”if, as a result of further manufacturing or processing, the product loses its identity and is transformed into a new product having“a new name, character [,] and use.”United States v. Gibson–Thomsen Co., Inc., 27 C.C.P.A. 267, 273 (1940)。换言之，如果产品虽经过简单组装或微不足道的工序，但并未在性质、功能或用途上发生根本转变，则不会改变原产地身份。

  例如，在电子产品领域，如仅在第三国进行简单贴牌或包装，而未对核心组件(Main Board、CPU等)进行改变或未新增实质功能，则通常不会被认为在第三国发生了“实质性转变”。相反，如果在第三国对主要电子部件进行整合与测试，并实现从零部件到完整成品的功能转变，则有很大可能性被视为在该第三国完成了“实质性转变”，从而被认定为“某第三国制造”而非“中国产”。

（三）原产地标识错误的法律后果及追责机制

  若企业错误或虚假标注“原产地”为他国，却并未实际在该他国完成法律所认定的“实质性转变”，可能面临严重的法律后果。具体而言：

  其一，根据《1930年关税法》第304条之规定(19 U.S.C.§1304(a)-(i))，对于不符合原产地标识要求的进口商品，海关当局可要求补缴额外10%的从价税(见19 U.S.C.§1304(i))，并且商品可能被扣留或要求退运(见19 CFR§134.3、§134.51)。

  其二，若海关认为进口商或生产商存在欺诈意图、故意隐瞒或挪移真实产地标识，则有权依据19 U.S.C.§1592等条文启动民事处罚程序;如情节特别严重并具备刑事要件，联邦检方还能依据19 U.S.C.§1304(l)及相关刑事法条进行起诉，最高可罚款数十万美元并处以最高1年的监禁(见19 U.S.C.§1304(l))。

  其三，美国海关可以在调查中依托“逆推程序”(adverse inference)，即当企业拒绝或未充分提供相关证据时，海关可根据其掌握的信息作出不利于企业的推定，并追溯此前进口批次的真实关税责任(见19 CFR§165.6-§165.7相关程序性规定，与19 U.S.C.§1517(c)(3)之平行规定)。

  因此，若企业不能证明其海外加工环节已实质性改变产品属性，则不能贸然声称“非中国产品”，否则将可能承担实质性的补税、罚款与刑事风险。

（四）在华企业如何在海外通过加工与供应链布局规避“Made in China”的关键考量

  面对高额关税与严格原产地审查，一些中国企业会考虑在东南亚、南亚或其他地区投资设厂，以期完成“实质性转变”。从合规与法律风险防范角度，建议企业注意下列关键事项：

  首先，必须确保海外工厂具备足以构成“实质性转变”的核心功能或生产环节，如主要零部件的组装、调试或深度加工，而不仅是简单贴牌或分装(见Gibson-Thomsen案之实质性转变标准)。

  其次，要保存完整的生产资料与供应链文件，包括生产工艺流程、零件采购合同、加工检验报告等，以便在美国海关调查时，能够提供充分证据证明产品确于海外工厂完成了本质加工(见19 CFR§134.51(c)关于查验和文件留存的要求)。

  第三，若企业对原产地判定存在不确定性或疑问，可在正式出口前，向美国海关申请“事先裁定”(Ruling Request)，以便降低合规风险。一旦获得有利的裁定函(Binding Ruling)，企业在后续进口时将具备较明确且有法律效力的适用指引(海关事先裁定机制详见19 CFR§177.1及后续条款)。

  第四，海外工厂若涉及转口贸易，应重点关注转口地的加工实质性程度。若海外工厂只是“贸易中转站”，无实际加工或仅形式上的改包装，不会改变原产地。

二、实务操作与合规策略

  在实务层面，如果中国企业希望将部分产能转移至第三国，或者与海外合作商共同设立合资厂并出口美国，需要从以下几方面进行系统规划：

  其一，在公司法及当地投资法规合规的同时，务必匹配当地具备足够技术与设备的生产设施，确保符合美国海关的“实质性转变”要求，即出口至美国的产品在第三国完成种类、特征和功能上的实质性转变。

  其二，完善供应链管控，严格区分来自中国的原材料以及第三国的生产投入，确保对应产线的生产操作记录详实可信。针对从中国进口的相关生产物项，需要确保在第三国加工实质性改变其种类、功能和特征，以此来降低被美国海关归类为中国产的法律可能性。

  其三，完善出口文件与标识体系，对产品包装、标签及报关资料进行统一管理，明示真实且准确的原产地。同时，对于需在出口文件和标识体系中进行备案的项目，应尽量减少标示为中国原产的产品。

  在开展此类布局时，企业应对以下风险保持高度警惕并做好应对预案：如目标国政治、法律与劳动力环境的稳定性，当地与美国之间是否有自贸协定或特殊关税安排，以及企业在当地加工深度是否足以构成“本质特征转变”。美国海关在后续审查或抽查时，往往会关注产品在第三国进行的具体生产步骤与价值增值程度，若发现海外厂区只是“空壳”或“轻度加工”，则可能认定仍为“中国产”，进而征收相关反倾销税、惩罚性关税或额外关税等(见19 CFR§134.36(d);19 U.S.C.§1592(a)之惩处规定)。

三、总结

  综上，美国对于进口商品的原产地认定具有一套严谨而复杂的法律和执法体系，核心在于考量商品是否在该国经历了充分的“实质性转变”，以及企业的标识或报关申明是否如实反映产品的最终原产国(见19 CFR§102.11;19 U.S.C.§1304)。对于希望在美国市场上规避高额关税的中国企业而言，合法的合规路径是：在第三国建设足以完成功能性或实质性加工的工厂，确实在该地进行深度制造或组装，并满足“本质特征转变”标准，进而真正让产品在法律意义上归属于该第三国原产地。企业须防止形式化操作、低程度加工或虚假标识，一旦被美国海关或其他机构查实，可能面临从民事罚款到刑事制裁的全面法律风险(见19 U.S.C.§1304(i)、(l);19 CFR§134.52、§134.54;United States v. Gibson-Thomsen Co., 27 C.C.P.A. 267)。因此，唯有在充分理解美国原产地规则的前提下，按照“实质性转变”原则进行海外生产与供应链调整，并配合严格的法律尽职调查和记录留存管理，方可在全球化格局下稳步达成合规与商业利益的平衡。

  (原标题：第三国制造的美国海关核查风险)

  来源：律商观点，首发于LexisNexis律商联讯

  作者：

  梁帆，安杰世泽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惠普企业亚太和欧洲区知识产权负责人;业务领域：跨境诉讼和合规事宜等;联系方式：alex_liang@anjielaw.com

  梁志宇，安杰世泽律师事务所律师;联系方式：liangzhiyu@anjielaw.com

  邓晨，安杰世泽律师事务所合伙人;业务领域：涉外合规服务，国际制裁的预防及风险控制服务;联系方式：dengchen@anjielaw.com